夜读成向阳:货郎来了
货郎来自南方。他们低头挑着担子,顺着小道上山来了。一进村,手里的拨浪鼓就打出排山倒海的节奏,从村头一直响到村尾。紧随鼓声的,便是带南方口音的唱词:“针头线脑,洋红洋绿,货郎来啦。梳子发卡,皮筋头绳,大姐大娘出来看呀,货郎来啦。”
唱词和鼓声在街巷回荡,一刻钟后,货郎挑担的身影才出现在门洞前。一般是黑脸膛、短头发,斜背一顶麦秆草帽,上身是白衬衣,解着衣襟,露出里面汗湿的红背心,下身是裆宽腿肥的黑裤子,光脚穿一双平底布鞋。
一见门洞里大姐大娘和小孩们揉着午后惺忪的睡眼走出来,货郎就笑呵呵放下担子,把一头的箱笼打开。对小孩来说,货郎揭开的箱笼永远是神秘的,那一层一层的木制大格子和大格子里放满东西的小格子,永远散发着好闻的樟脑丸的味道。各色棉线、丝线,各种型号的针、顶针、别针,纽扣、小剪子、小锥子,凡是大姑娘小媳妇做女红的那一套家伙什,都是齐全的。下一层就是书纸包成一小包一小包的颜料,朱砂、靛蓝、青绿……这些颜料,是大娘们年节蒸馒头时用来点色儿的。
一见货郎取货时把拨浪鼓放到箱笼一角,小孩子就一把抢到手里,学货郎的样子神气活现地摇几摇。那打着铜钉、牛皮蒙面的拨浪鼓在孩子笨拙的摇动中就发出了“扑通扑通”的响声。不等货郎开口,母亲就一伸手抢过那拨浪鼓放回原处,并在孩子的后脑勺上猛拍一下,骂一句:“让你小小年纪不学好……”看起来似乎是在教训孩子未经允许就拿人家的东西,但事实上,是因为当地人以为,孩子摇惯了拨浪鼓,将来就要一辈子吃穷,只能去做游四方的货郎了。
“货郎”这个词在我们的方言中被叫成“忽浪”,很有几分“忽悠浪荡”的意思。所以,母亲们怨恨拨浪鼓是假,看不上远方来的货郎才是真。虽然看不上,却又缺不了他。一年一年,货郎都带来她们迫切的需要,同时也带来遥远而新鲜的南方气息。
今年立夏,闻着南方遥远的气息,我到义乌寻访唐代诗人骆宾王。从当地朋友口中得知,义乌的廿三里不只是骆宾王的老家,也不只是诗歌之乡、武术之乡,它还是“拨浪鼓之乡”,是小商品经济的发源地。当年,曾有很多的廿三里男人,摇着拨浪鼓,肩挑货郎担,鸡毛换糖,行走四方。而在婺剧《骆宾王》中,老狱卒的儿子就是鸡毛换糖的货郎,他上门时摇着拨浪鼓唱的是“鹅鹅鹅,曲项向天歌,白毛浮绿水,红掌拨清波”, 可谓清奇而有雅意。
我记忆中的一个货郎,很会摇拨浪鼓。即使是在午睡时被惊醒,那鼓声也不令人讨厌。他远远打出来的节奏,像有礼貌的人在敲门。这货郎留着硬扎扎的胡子,绕口一圈,远看很像戴着一个什么圈套。但人不可貌相,他其实是个精细人,肚子里算盘打得极好。每一次,他都貌似吃亏许多,给大姐大娘占了便宜,但事实上,他是通过搭配组合,以很小的让利赢得了大满贯。等他走后,买东西的人喜滋滋地回到家,慢慢才能回过味儿来,却也说不上是哪里不对。
一天中午,人们坐在街巷里吃饭,那货郎来了,手里却没有摇拨浪鼓。他呼哧呼哧挑着担子似乎很累,走到我老舅母跟前,终于停下说:“大嫂,我饿啦,能擀碗面吃吗?”老舅母抬头一看,说“原来是你啊,你这么个精细人,还用我给你擀面?”
那货郎碰了钉子,讪讪地挑着担子走了,一条腿似乎有点瘸。有人说,他怎么不摇拨浪鼓了?又有人说,他这不会是被什么人打了吧。
很多年后的一天,我忽然在《德寿宫八百年》一书里看到南宋苏汉臣的一幅《货郎图》。图上也是夏天,天热,那货郎穿蓝绿相间的夏衫,敞怀露出里面的红肚兜。他不挑担,而是推个小车,车上层层叠叠、满满当当地挂着珠串、香囊、折扇、拂尘、手帕、帽子、竹制乐器等各种玩意儿。最让人有好感的是,那货郎虽然也长胡子,但笑着的脸却憨态可掬,尤其是他的右边鬓角还簪着一朵鲜花。
我想,当年那南方货郎,如果头上也簪一朵花,脸上也泛出憨厚而可爱的笑,那他提出擀碗面的要求时,有一颗豆腐心的老舅母应该是不会拒绝的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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